资深新闻工作者。90年代任驻英国记者,专职采访香港政权交接新闻。回港后长年从事国际、两岸新闻的报道和时事分析。
“路”是美国文化艺术活动中一个引人入胜的主题——早在1936年初,女纪实摄影师Dorothea Lange在美国农业保障局(FSA)的资助下,驾着车穿州过省拍摄大萧条时代农民的苦况。
在3月初的某天,她驶过了加州的一个农民收容站。最初她并没有把车停下来,而是驶出了20英里后才决定回头。正是在那个收容站,她拍到了一位饥寒交迫的母亲。对方说,她只能在附近的农地捡拾菜叶,和子女们捕捉雀鸟充饥。
Lange为这位母亲和子女拍下的合影,成为美国大萧条时代最具象征意义的照片。它成功唤醒了美国公众的国家团结意识,积极支持罗斯福新政,向农民施以援手。Lange及其参与的美国农业保障局摄影计划(FSA Movement),亦因此成为早期美国政府通过公共媒体宣传,成功推动社会政策的经典案例。
Dorothea Lange拍摄的大萧条经典照片。(互联网)
时间来到1957年,美国战后“垮掉的一代”文坛旗手凯鲁亚克(Jack Kerouac)出版了《在路上》(On the Road)。从大萧条到垮掉的一代,美国仅仅是在短短20年间,成功摆脱了经济危机,凭借世界最强大工业国的实力,登上二战胜利者的权力巅峰。
当凯鲁亚克遇上Robert Frank
世界文化中心亦因此由欧洲转移到美国。例如凯鲁亚克因《在路上》而声名大噪后,在一场派对上遇到了一位前来美国“文化朝圣”的欧洲年轻人——来自瑞士的摄影家Robert Frank。
就在凯鲁亚克用不带逗号,不分段落地冗长话句描绘他的旅途时,Robert Frank在古根汉基金会资助下,也与妻子和子女从欧洲来到美国,展开了一场为期两年的公路拍摄之旅,并出版了被视为纪实摄影里程碑的影集《美国人》(The Americans)。
Robert Frank在1950年代拍摄的《美国人》。(互联网)
凯鲁亚克在派对遇上 Robert Frank后意气相投,特意为后者的影集作序。笔者个人认为,这是描述美国的其中一段最优美和富于诗意的文字。以下为其中一小段英文节录:
That crazy feeling in America when the sun is hot on the streets and the music comes out of the jukebox or from a nearby funeral, that's what Robert Frank has captured in tremendous photographs taken as he traveled on the road around practically forty-eight states in an old used car。。.and with the agility, mystery, genius, sadness and strange secrecy of a shadow photographed scenes that have never been seen before on film.
大萧条和垮掉的一代已经过于遥远——事实上,在上述各人中年纪最轻的Robert Frank,也已于2019年去世。但是,“路”在美国战后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,仍旧是必不可少的,富含文化象征意义的场景。
例如根据同名小说改编、讲述越战一代成长历程的1994年电影《阿甘正传》(Forrest Gump)。影片中很细致地描绘了阿甘在coast-to-coast来回长跑中,沿途历经的壮丽山河。又例如在更为近期的末世情结高涨时代,同样根据同名小说改篇的2009年电影《末日危途》(The Road)。还有2018年在美国族群对内加剧的背景下,讲述一位蓝领白人司机和一位黑人音乐家的南部之旅的《绿皮书》(Green Book)。
应许之地的灰飞烟灭
只有意识到公路之旅对美国文化的特殊含意,才能理解当前上映的《内战》(Civil War),为何并没有大费周章来铺陈美国爆发内战的原因,而是截取了四名记者冒险前往白宫采访总统的“公路之旅”。这段公路过去连接Dorothea Lange、凯鲁亚克、Robert Frank等人用各种媒介纪录的美国往事,前方则向炮火连天的首都华盛顿伸延。
《内战》以一场公路之旅来展示美国末日。(互联网)
进一步说,这部电影虽然在全球票房热收,但它的最主要目的并不是讨好国外那些看到“美帝崩溃”四个字而欣喜若狂的反美群众,而是向陷入严重政治对立的美国国内发出警号。这个警号借由克尔斯滕·邓斯特扮演的战地女摄影记者李(Lee Smith)说出来,她的台词大致是:“我一直透过采访世界各地的战火来警示美国公众,但没想到战火还是在我们的家园爆发。”
电影刻意描述了李的“家国情怀”,对她在生命中最后一场采访之旅的很多特写镜头,都伴随着令人愉悦的林中鸟语。对于李来说,美国本就是一片充满鸟语的应许之地(Promised Land),是她冒险在全球各个战场拍摄完毕后,可以回归的安身之处。但当目击犹如划破巴格达夜空的枪林弹雨,在华盛顿的外围上演时,这位身经百战的记者情绪崩溃了。
大萧条年代那些激励国民团结的FSA摄影师公路拍摄之旅,现在被好莱坞电影人虚构的内战公路之旅接入。公路再次成为美国社会最具象征意义的场景,沿途不仅有联邦军与州警卫军对战,还有少数族群、性平权、白人至上主义者等形形色色民兵之间的残酷杀戳和集体处决。
这部电影把剧本聚焦于公路,并为此安插了各种象征性描述。例如当采访车驶过一片被战火焚烧的树林,车上的黑人记者前辈萨米望着窗外如飞絮般的火花,似乎在诏告这应许之地的灰飞烟灭。
按照萨米的年龄和资历推断,他正是成长于美国战后非裔民权运动崛起的一代。如果为他单独伸延出一个故事的话,那么他在逾半个世纪前尚在年少时,聆听过马丁·路德·金的《我有一个梦想》演讲,并在新闻事业的巅峰期迎来首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入主白宫。
你是哪种美国人?
虽然奥巴马在卸任后撰写的回忆录,也正好命名为《应许之地》,但种族平权的梦想却并没有因为他的上任实现,反而进一步被民粹政治所激化。在这部电影中,演变成“宁为玉碎,不作瓦全”的美国崩裂式厮杀。
也许正因为萨米毕生都对种族矛盾存在高度敏感,使得他在目击数名身穿军服的白人正在掩埋尸体时,瞬间就意识到这裹发生了一场种族屠杀。而他的晚辈们,包括战地采访经验丰富的李,都没有足够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。
公路之旅至此进入全片高潮,李和她的工作伙伴乔尔决定向这批来历不明的“军装男”表明记者身份,来解救被困的同行。怎料为首的“军装男”不由分说,先行枪决了一名亚裔记者,然后持枪质问在场其他人:“你是哪种美国人?”
这个电光火石的片段折射出“美国内战”的两个爆破点:一、记者被当众枪决,意味着美国宪法和政治、社会意识型态所追求的言论自由已不复存在;二、当不同肤色和文化背景的美国公众被质问是哪种美国人时,文化多元和平权梦想也随之宣告瓦解。
由于李和年轻女自由摄影师杰西都是白人,无论是来密苏里还是科罗拉多,似乎都有一线存活机会。但乔尔可就危险了,因为他看上去貌似墨西哥裔,算是哪种美国人?电影对乔尔的描写也很有心思——虽然根据和李的工作关系来看,他应该是文字记者,但他并没有展示出对新闻有多大兴趣。
在穿越枪林弹雨的过程中,乔尔没有采访过任何人,他的工作似乎就是驾车,护花,确保两位女同行不被子弹击中。他更像一位司机和侍从,而不是记者。在夜间,当同行在车上休息时,他熟练地在草地上铺开被子,犹如墨西哥和其他拉美劳工季节性偷渡到美国般餐风露宿。
《内战》向美国国内发出警告。(互联网)
“香港,也就是中国”
当乔尔被“军装男”质问从哪来时,他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,然后说:“佛罗里达。”果然,“军装男”陷入了判断困难——如果乔尔回答是来自墨西哥裔聚居的加州,他肯定会被归类为“美墨边境墙”想要阻挡的那类人,并因此难逃死路。但如果是来自佛罗里达州,那儿聚居的是反共的古巴裔社群,更容易被“军装男”网开一面。
接下来的另一位亚裔记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。眼看着前面一位同行被处决,他其实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,因此在恐慌中拒绝回答。但最终他在枪枝指吓下还是吐出了两个字:“香港。”枪声响起,“军装男”冷冷地说:“香港,就是中国。”还是萨米看得明白——那坑里堆满了的有色人种尸体已尽在不言中,肤色决定一切,没有谁可以侥幸过关。
电影的巧思不仅在于这场对话的铺陈,还在于演员的安排。那位戴着红色眼镜的“军装男”,由于出色演绎了美国社会中某类真实存在的危险人物,难免令人不寒而栗。幸亏在现实中,饰演者杰西·普莱蒙是克尔斯滕·邓斯特的丈夫,这层关系很好地平衡了他扮演这个角色,可能遭受的社会仇恨。
而那位想入行的年轻女自由摄影师,在枪林弹雨之中拿着胶片相机拍摄,却又显得过于不识人间烟火。当她使用尼康FE2相机手动卷片时,电影却传出电动过片的声音,令她的表演变得有点儿戏。如果真的想成为战地摄影记者,倒不如直接用手机,既可拍硬照,又能拍片,而且还可以赶在中枪之前,把新闻片段传到网上。现实的战地采访不存在侥幸,更没有那么浪漫,不信请看加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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